第640章 江流不涌青山去_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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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0章 江流不涌青山去

  第640章江流不涌青山去

  乾隆五十八年二月初二,已经78岁的仓山居士袁枚和67岁的赵翼,在扬州会晤了奉命赴浙的满清重臣庆桂后,坐船来到镇江,下榻于女弟子骆绮兰在超岸寺附近的宅子里。

  骆绮兰是袁枚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三十岁便守了寡,随后移居京口,先后拜袁枚和王文治学诗,是时下少有的脱离了“三从”家族关系的女文人。

  虽说这个月底袁枚的长子袁通就要娶妻,好多事得提前准备,可他并不急于返回小仓山。要知道那里终日宾客盈门,人多眼杂,他此次来镇江是要等一个人,一个从北海镇来的信使。

  说起袁枚,后世人们的关注点都在《随园食单》和《子不语》上,尤其“女人是老虎”的典故,让无数人津津乐道。

  在很多人眼里,这位在历史上活了八十二岁的老人整天除了吃吃喝喝游山玩水,还收了一群女弟子,可谓“不务正业”之典范。

  然而袁枚表面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应对满清文化高压统治的无奈之举,厌烦透了官场上的迎来送往和不作为。在他的骨子里,一直都是秉承着明末清初的“经世致用”思想,简单来说就是“尊周皈孔,否定程朱”。从这一点来说,他和汪中、江藩、洪亮吉乃至阮元这些顾炎武传人的看法完全一致。

  不过与汪中他们不同的是,袁枚不光是这场思潮影响之下的思考者,也是生活方式的实践者,只是迫于满清的文化专制,不敢有任何纯理论性的著作。他对“经世致用”的所有思考都蕴含在其生活方式和文学作品里,如盐之溶于水。

  作为袁枚的忘年交,喜欢开玩笑的洪亮吉评价他是“通天老狐,醉辄露尾”,貌似狂放不羁,实则心知肚明。

  话说那场发生在明清变革之际,批判程朱理学、推崇经世致用的思潮,其实是儒家内部的一次自我大反省运动,也被后世的西方学者称为“中国现代化思想文化的萌动”。

  真正的儒学并不守旧,虽然自汉武帝以来就沦为统治者的工具,但它一直在求变,直到空谈心性的程朱理学在元明清三代被正式确立为官方的正统意识,一切就都白瞎了。

  读书的目的只为了科举,科举就是为了做官,而做了官就必要升官发财。被私利收买的知识分子集体沦陷,成为了一群有知识没文化,有肉体没灵魂,只知私利而废公义,既无斗争牺牲又无节操骨气的精神难民。中华文明最精锐的部分走向腐朽堕落。

  元灭宋,真正的罪魁祸首理学士大夫集团投降元朝;靖难之役,理学士大夫集团迅速投靠;清军入关,以东林党为代表的理学士大夫大规模投降满清;等到了辛亥革命,理学士大夫们换了个马甲,成了三座大山中的两座。

  从嘉靖时期开始,那场以王廷相为开端,至清初才蔚为大观的儒家反省运动,最终形成了气势博大的经世致用体系。其中便包括了顾炎武的“博通贯”、方以智的“质测通几”之学、颜元的“实学、实习、实用”思想、傅青主对先秦诸子的研究、万斯同的《明史》、以及顾祖禹的历史地理学等。

  然而要想实现儒家内部的改革理想,必须要和政治外缘结合。问题是明清鼎革之际的“经世致用”思想,无不是以反清复明为底蕴,所以这个外缘条件对秉承这一思想的儒者们是完全不适用的,他们不愿也不会被满清重用,只能成为学术上的精神领导。

  袁枚装糊涂装了近五十年,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个北海镇。

  去年八月上旬,松江漕帮的上层人物魏三突然来到随园求见,袁枚虽不耐烦与这类人打交道,却还是碍着面子见了。谁知魏三行过拜见礼后,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恭维话,然后便掏出一封信呈上,随即便告辞而去。

  因为信封上没有署名落款,袁枚当时并没在意,随手放在一旁,过了两天才想起此事。不过当他拆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居然是小朋友洪亮吉的亲笔来信。难怪信封上没有署名,此人已经数年没有消息,听说投奔了北海贼。

  洪亮吉的信袁枚看了好几遍,越看越有感触,从对方字里行间那凝重而又洒脱的叙述里,他看到了经世致用思想在北海镇的实现,不由大为振奋。

  那里没有禁锢思想的八股文考试,学校里传授的都是经世的学问,每个人所学的知识都是为了实际运用,连一个种地的农民都要识字,以便更好的种地。没有人会有闲工夫做不切实际的空谈,从赵新乃至村镇中的一个小吏,每个人所做的都是为了救苍生于水火。

  过了中秋,赵翼到访江宁,袁枚便请他来随园赴宴。奈何赵翼厌烦随园每天登门用餐者甚多,忒闹腾,于是便写下了“名纸填门奉坫坛,随园豪举欲留餐。灵山五百阿罗汉,一个观音请客难。”派人送去了随园。

  袁枚看到诗后哭笑不得,思虑再三,决定亲自前往江宁城会晤对方。席间他特意屏退左右,拿出了洪亮吉的信给对方看,赵翼一阅之下先是非常惊讶,随后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倒不是生气洪亮吉投奔了北海镇,而是气这小子不先给自己写信,居然给袁子才这老东西来信!要知道赵翼跟洪亮吉不仅是同乡,而且私交极好。早前他曾跟洪亮吉开玩笑说,等我死了,你来为我写墓志铭。洪亮吉也开玩笑的回敬,那先生最好早些过世,以便我下笔。

  于是在和袁枚一番商议后,两人便决定各自写一封回信。主要目的是为了试探下赵新的态度,其次就是狠狠奚落一顿洪亮吉。至于怎么把信寄过去,自然还得拜托松江漕帮的魏三了。

  说到赵翼或许有些人不知道,不过他的子孙后代里有个人可是大大有名,那就是会说33种方言、有着“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的赵元任。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这首诗很多人都知道吧?就是赵翼写的。

  此翁这些年都在常州安定书院教书,处于归隐状态。五年前“林爽文之乱”的时候,他受邀在李侍尧的帐下当幕僚,协助筹划军需,足足干了一年。闲暇之时,李侍尧曾提及了不少朝堂上的秘辛,断言打着前明“赵王”旗号的北海镇乃朝廷之生死大敌。

  由此赵翼才得知朝廷和北海镇交手的真相,也震惊于连福康安这样的人物都被赵新当了回“肉票”,狠狠敲了乾隆一笔。

  别看赵翼曾中过探花,入值过军机处,甚至官居正四品的兵备道,可这位六十七岁的老头并不迂腐。而且他和袁枚一样,是“性灵派”的干将。

  乾嘉时代的性灵派有“三大家”之说,主将袁枚、副将赵翼、殿军张问陶,但凡讲清代诗词就绕不开这三位。很多人一提清代诗词就会想到纳兰容若,其实这三位才是开创了古典诗词最后一个闪光的时代。

  清代的汉学发展到乾隆中期,朴学(考据学)已经占据了学术的主流地位。所谓的“朴学”,其实就是以《诗》、《书》、《礼》、《易》、《乐》、《春秋》为根本,对其中的内容进行方方面面的考证,辨别真伪,其范围涵盖了训诂、音韵、史学、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佚。

  朴学的优点是讲究“无证不信”,凡事都要引经据典有理有据。也正是因为有了大批的朴学家在学术上前赴后继,后人才能知道各个朝代的古人说话是什么口音,古代黄河的水道是如何变化的等等。

  然而朴学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那就是所有考据的目的都是为了阐述圣人的微言大义,至于文学性什么的统统都是歪门邪道,滚一边去!

  袁枚之所以被世人非议,就是因为他另辟蹊径,倡导文章的本质在于德行,在于文学性,明其大义就好,至于搞清楚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琐事完全没必要。就好比《诗经》里的《关雎》,领会孔子所说的哀而不伤就可以了,没必要非得考据出到底是谁写的。后妃?宫人?讽刺周康王贪睡不早起?为此再写上好几万字,累不累啊!

  这就跟看《红楼梦》一个道理,领会人生百态、男女爱恨离愁、家族兴衰就行了。可非要考据出什么秦可卿出身之谜,什么林黛玉到底被谁害死的,什么北静王影射了废太子之流的,纯属吃饱了撑的,或者就是为了卖书挣钱。

  早些年朴学吴派的老大惠栋曾两次拉下身段致信袁枚,劝他加入经学派的大营,以古人传下来的六经为根本,不要在文学上搞花样。袁枚非但不听,反而在回信中进行了一番辩驳,他甚至追根溯源,将六经鼻祖庄周和戴圣的低劣人品托出,否定了六经的神圣意义,把惠栋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清代中期文人的门户观念很重,非此即彼。袁枚如此讽刺六经,对考据派而言就是宣战,彼此梁子结下,以后势不两立!

  所以你明白那首《苔花》的含义了吧?那是袁枚对这个时代的呐喊,别看性灵派人少言微,犹如墙角的苔花,可在经世致用的学问上,跟雍容高贵的牡丹没区别。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文以载德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扯淡!

  言归正传。袁枚和赵翼回信后如石沉大海,直到本年正月下旬,魏三才派人来到小仓山随园,约定了见面之事。袁枚一听巧了,正月二十七他要前往扬州见庆桂,届时赵翼也会去,办完事一点不耽误。

  北上扬州见庆桂,是因为袁枚同他的父亲尹继善那亦师亦友的关系。当初袁枚23岁中进士后被选为庶吉士,入庶常馆深造,负责教导他的就是庆桂的父亲尹继善;之后尹继善调任两江总督,二人更是交往甚密。

  两人在骆宅一连住了四天,除了每日饮茶暇谈,也给几个弟子讲些诗画之事,过的倒也安逸。等到了第五天的午后,有一船夫打扮的陌生人送来消息,约二人明日午时在银山寺会面,具体地点到了山门外便知。袁赵二人明白对方是怕给主人骆绮兰招来非议,这才没有直接登门拜访。于是次日临近午时,二人便在袁枚长子袁通和赵翼五子赵廷彦的陪同下,来到了约定地点。

  后世都知道镇江有个金山寺,却不知道在东南方向的蒜山上还曾有座始建于元代的银山寺。相传三国时周瑜和诸葛亮商定火攻破曹之策就是在此山上,故而又称“算山”;东晋末年刘裕也曾在此大破海盗孙恩。在另一时空的咸丰十一年,整个蒜山区域被划为了英租界,银山寺自此销声匿迹。

  因为时值早春,来银山寺的游人并不多,四人刚到山门前,一个年轻公子模样的人便带着个下人走了过来。此人身量不高,看上去只在二十出头,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夹袍,酱色套扣背心,腰里系着宝蓝色腰带,长的眉目清秀,让人一见顿生好感。而他那个下人则是十分精瘦,一双眼睛不住的朝四人打量,随后又警惕的扫视四周。

  年轻人上前冲袁枚和赵翼微微抱拳一拱,躬身道:“在下姓沈,草字贵生。想必二位就是简斋公和瓯北公吧?”

  赵翼微微点头,袁枚则微笑道:“正是老朽。听口音,沈小哥是扬州人?”

  “是从扬州出来的,不过这些年一直在北地。”年轻人说罢,抬手示意道:“我家东主正在寺内恭候,请四位随我来。”

  袁枚的长子袁通一听对方不是要见的正主,顿时面有不喜。虽说蒜山不高吧,可老父已是年近八旬,一路都是他背上来的,于是冷声道:“你家东主真是好大的架子。”

  沈贵生一脸歉意的道:“非是不诚,实是今日所谈事关重大。敝上对仓山公素来仰慕,故特派心腹前来,然一切小心为上,还望袁公子莫怪。”

  袁枚听了微微一笑,毫不介意的道:“无妨,请沈小哥带路。”

  袁通心说爹啊,您动动嘴皮子容易,问题是累我一人啊!随即转身半蹲弯腰,在赵廷彦的帮助下背起父亲,缓步走上了台阶

  六人进了庙门。径直穿过一处处殿宇,来往的僧人均视若不见。等来到一处禅房门口,还不等袁枚从儿子背上下来,禅房门被人从里打开,一个中年人快步走了出来,冲着袁枚和赵翼躬身拱手道:“恕罪恕罪!简斋公,瓯北公,实在对不住!劳烦二位跑一趟。在下徐无用。”

  说话之人年约四十,穿着宽大团花灰府绸夹袍,发胖的身材将衣服绷的有些紧,看上去有些可笑。又白又宽的一张脸上留着副络腮胡子,嵌着两只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就跟个暴发户似的。

  袁枚和赵翼都是一怔,心说北海镇怎么派了这么号人物来,看着还没旁边的沈贵顺眼。不过摄于北海镇的威名,二人还是跟对方见了礼,随后进入禅房落座。趁着上茶的工夫,赵翼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阁下在北海镇官居何职?”

  徐无用笑呵呵的道:“说来惭愧,在下是北海军情报局的副局长。这次有幸前来面见二位老先生,乃是受了王命,并携有赵王亲笔书信。”

  情报局?副局长?

  袁枚和赵翼对视一眼,心说这是什么官?历朝历代的官制里从没听说过啊!

  话说这要是阮元在场,一定会诧异对方不是叫“徐大春”么,怎么又改名叫“徐无用”了?然而要是和府管家刘全见了,一定会心中暗骂“狗日的徐大用”。

  没错,代表北海军情报局来见袁枚的,正是赵新的心腹狗腿徐大用。而之前那个叫沈贵的年轻人,自然就是沈贵生了。

  徐大用在一年半前结束了那趟京城之行后,回了北海镇便一直负责内部防谍工作,顺带还给军情局培养了一批新人。前年年底,他和茶妹成了亲,如今已经当上爹,有了个大胖小子。

  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已经胖了十多斤的徐大用憋不住了,又开始静极思动。正巧汪中找到王长生,要派人去江南联系袁枚,徐大用随即自动请缨,这才有了今次的镇江之行。

  这货虽说已在满清官府挂了号,可他是崇明人,来江南口音上没问题;当初又帮过松江漕帮火拼苏州漕帮,所以不管是长江还是运河上关系都熟得很。这次之所以跟袁枚安排在了银山寺会面,就是因为有事能立刻下山,直接坐船跑路。

  徐大用没跟袁枚和赵翼解释什么叫情报局,只说是北海镇的一个军事机构,直属赵新管理。这一次面见二人事关重大,这才派他亲自南下。得亏他没说,否则两个老头准保得吓一跳,这不跟前明的锦衣卫一样吗!

  片刻之后,沈贵生把茶端了上来,随即退出了禅房。徐大用这才从怀里掏出了赵新和汪中的亲笔信,解释说所有相关之事信中都说了,请二位过目。

  赵翼抬手就拿过了赵新的那封信,不由分说的拆开看了起来。而袁枚则无奈的一笑,拿起了汪中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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